李雪兰(1895.6-1996.4)
太婆离世的时候,她刚刚跨过百岁门槛。临终前,太婆似乎掐准了自己辞世的时辰,借口上厕所,突然拔去输液的针头,再也不肯打针,几分钟就阖眼故去……老司说:这老婆婆子,怎么这样精明?走的时辰选得绝好,对所有的子孙都有利。
举丧期间,60多个后辈都来了。“转老棺”(绕灵)时,宽敞的堂屋竟显得如此狭窄,老司一个劲地叫年幼的后辈子孙退出绕灵队伍,说是人太多,影响做法事。
我坐在老屋的青石台阶上抽烟,鼻子酸酸的,泪水盈眶。心里很疼,有后悔,要是我不坚持在离家2里的中学给学生上完那节语文课,或许我能见太婆最后一眼,但太婆没有等我,因为她选好了离去的时辰;有愧疚,要不是作为长房长曾孙的我,年轻贪玩,迟迟不肯成家,或许太婆就能见到念念不忘的第五代孙辈,但太婆从没催过我,因为她深谙瓜熟蒂落的人生真谛……
零乱的记忆碎片,在我的脑海里交织:生前的太婆,邻里乡亲背后都称她“杨令婆”,赞叹她的刚烈、强健、睿智……
“有女冒嫁湃泥垅,十家里头九家穷。”这是晚清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郭公坪乡流传的关于我的老家湃泥垅村的俗语。太婆娘家在垮里,祖上出过一文一武两个晚清秀才,可谓地方名门望族,由太婆娘家子侄居住至今的垮里澎水垅李家老屋,依然屹立昔日豪宅大院的气派。三寸金莲的太婆略断文句,颇具武功,也算大家闺秀了,但她却嫁给了我那视力欠佳,瘦小懦弱,后来被乡人称作“瞎子裁缝”的太公。因为年轻的太公在她家附近的裁缝铺子学徒,她心仪太公的老实、厚道和本分,于是她拒绝了几家门当户对的婚事,义无反顾地带着娘家两亩薄地一块山林的嫁妆,欢欢喜喜地住进了太公的茅屋。这,或许是她虽然急着见第五代孙辈,却从不催我结婚的缘由吧?
太公的懦弱,在乡里是出了名的。“南北兵”打仗(蔡锷讨伐袁世凯)那会儿,太公被保长抽派到与贵州交界的文昌阁哨卡放哨,三天,他老老实实地在哨台值守,同去的几个人躲在哨堡内耍钱喝酒,太公实际并没有沾到酒味,却也被强摊了一份,回家后,在太婆的责骂里挑出两担稻谷“凑份子”。太公的懦弱,造就了太婆的强悍,她能牙咬、手提三箩稻谷走板梯上楼,挑担从来就是四个箩筐相叠而去,七八十岁时还能同时肩扛手抱四场晒簟健步如飞地送到晒谷坪。就凭着几亩薄地的底子,太婆苦心经营着。她挑着上百斤的担子,磨豆腐、做糕粑、发油香(油条、油粑),每个“场口”(5天)要赶三个集市,六里处的米家坪,八里远的米沙,十六里外的贵州漾头,是她经常经营的地方,有时还会起早往离家四十多里当时的县城锦和做小买卖。持家二十年,仅稻田就置办了近百担面积的田土,最初的茅屋也变成了两栋青瓦木屋。太公体力日差,公公被抓壮丁外出当兵,婆自幼体弱多病,满公、三个姑婆、还有爸爸年幼,太婆只得请了一个长工帮着打理农活。合作社时,太婆当机立断,把所有田产主动上缴集体,才没有被划成“地主”。后来,我们玩笑说:“再迟解放几年,湃泥垅就要出第一家地主了。”太婆说:“呷冒穷,用冒穷,冒会打算一世穷。”
强悍的太婆也是坚韧的。1948年冬天,公公因贪酒好赌,被人算计抓了壮丁,太婆连夜卖谷凑钱打点,公公却早被解送常德驻军。太婆从此视赌如仇,后辈人中如有参赌,她必挥杖乱打,责骂不休。“便宜冒要,浪荡冒收”,是我参加工作后探望太婆时,听得最多的教诲。后来,公公被改编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部队,到广西剿匪,又调往朝鲜抗美援朝前线,在战火中重伤爬回朝鲜人民军阵地获救,身上留下四处弹痕,大腿留下一尺长的大伤疤,志愿军这边误以为他已经牺牲,发了《阵亡通知书》。太婆收信后,晚上一个人到荒野的草堆旁痛哭了一回,面向北边烧了几沓香纸,第二天一如往常,安排家事井井有条。公公复员回家后,太婆也没有太多的惊喜,只是把家事交给身为长子的公公打理。因为太公刚离世,公公的回归,并没有增加人口的喜悦。“是你的,它跑冒掉;冒是你的,你望冒到”,太婆的话里有一份透彻人生真谛的豁达。
坚韧的太婆又是慈祥的。太婆卧房的黑木柜,在年幼的孙辈眼中就是一个魔术箱,因为那里面总有吃不完的糖果。每次到太婆房里,她总是开柜拿吃的东西给我们,每次不会多给,但每次都不会落空。我们奇怪那木柜的魔力,后来才知道那是太婆行医的收获。太婆通岐黄。肚子痛,她抓一撮自己磨碾的“粉粉药”,让就着凉水吞下;头昏脑胀,她找一张自制的药贴沾在太阳穴上;晚上梦魇,她抓住小手拿捏几下……我们就依然蹦跳如常。经常有人找太婆看病,她不收钱,病愈后的人们带着感激送的礼物,她会选择性地收一部分。一次,我问太婆,她治好的病人有多少?她说,哪记得清?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了吧?我说,你要是收钱,那不发了!“做好事,积阴德。钱是用冒完的。多做好事,人才活得舒服。”太婆的话揭开了黑木柜收藏的谜底,也告诉了我做人的谜底。
第一排太婆抱着幼时的我
慈祥的太婆更是强健的。太婆98岁那年的夏天,她突然不见了。我们到处寻找,最后在僻居深山的姑婆家看到了她——她想满女了,就一个人拄着拐杖上坡下山步行三十多里山路到了姑婆家。太婆的强健固然与她自幼习武有关,但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终生勤劳,即使公公、满公分家后,她也不愿意与任何一个儿子同灶,自己单居,自己料理起居、饮食、洗衣服。太婆饮食没有特别嗜好,只是特别讲究“干净”,用她的话说是“牛死八卦”(瘟死动物)从不沾染,其余土里长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她从不挑剔。白手起家的太婆,特别钟爱勤劳持家后辈。因为爸爸在外工作,我们三兄妹年幼,奶奶(妈妈)独力支撑家事,所以太婆来我家最多。每逢农忙,太婆每天晚饭后,都要到我家看看,有时还帮忙做些轻活。为了赶走我们干活时难以抵御的瞌睡,太婆常给我们讲故事。我就是在太婆的絮叨里,知道了“蝴蝶生九子”(蝴蝶妈妈传说)、“盘王娶辛女”(盘瓠来历)、“神狗借稻种”、“渔夫斩恶龙”(黔东南独龙舟来历)、“老三打雷公”(傩公傩母传说)、“满老司斗法”(满朝荐故事)……让我在故事的精彩了长大,让我在口传的民俗熏陶里沉迷,让我在潜移默化里有了现在的民族文化研究的兴趣和取之不尽的素材。
百年历程,一个世纪的睿智。太婆的睿智,不仅是生活真谛的感悟,更是文化精髓的交接。
李雪兰——乡邻口里的“杨令婆”,我的睿智的太婆,一个百年的神话。
作者:黄军
编辑:张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