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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县文联 作者:黄军 编辑:张蓉 2011-08-29 11:10:13

  一

  又迟到了。田心一边小跑一边犯愁,他后悔不该多耽误那几分钟。家离青山中学就二三里路,田心上学跑通,所以没有寄宿同学的安逸。爸爸常年工作在外,只有妈妈一个人打理农活、家务,照顾田心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上学跑通的田心得帮妈妈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劳累。放学后,不是干农活、砍柴,就是忙家务,煮饭喂猪撵鸡骂狗。这些,田心不烦。他很乐意分担妈妈的负担。况且,能让家人吃上可口的饭菜,还能在猪的叫唤鸡的打闹狗的撒欢里,偶尔发泄一下学校无法宣泄的郁闷,的确不算什么太差的事,反倒还有点惬意的感觉。寄宿的同学能享受这样的乐趣么?田心甚至有些享受放学后的忙乱和味道的瘾头了,有时,闲空的妈妈把乱七八糟的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时,田心反倒心里莫名其妙地失落。

  让田心烦躁的是每天早上放牛。不是因为留恋懒懒的暖暖的被窝,他总是能准时早起的;也不是因为家中那头健步如飞的精瘦精瘦的黄牛,它总不肯一出栏就找草吃,而是专找庄稼糟蹋。田心有经验对付——每次一放牛,就一阵猛赶,让牛马儿似地蹦跶累了,它也就老老实实地吃草了。他得意地把这叫做“遛牛”,并坚信刚出牛栏的牛都要“遛”的,就像关在屋里久了的人,必须出来透气锻炼一般。他烦躁的是,这头骨架不大的小样牛,那肚子却像一个无底洞,明见它大口大口啃草,可就是总没见那牛肚子鼓起来,即使赶到水边饱饮一气,那肚子也不见饱满。每次,田心都希望牛吃得饱一点,于是就总是掐着钟点收牛。尽管每次都不见牛肚子圆鼓,但他依然有意无意地拖延着收牛的时间。害得他总是三扒两咽倒两碗早饭下肚,总是一路奔跑到校,总是在第三次上课铃响起时冲进教室。有时掐时有误,往往跟着任课老师屁股走进教室,引得同学哄堂大笑,引来老师的笑骂。如果遇到上课积极的老师提前上课,田心就只好任由那 不守时”的老师责骂处罚了。所幸田心学习成绩还过得去,班主任也知道他经常迟到的缘由,所以也一直没遭到太过严厉的惩罚。但田心还是每次都心里惴惴不安的。

  “抢屎啊……”刚冲进学校大门的田心差点与同桌海长撞个满怀。

  “不……上课啦?”田心喘着气问。

  “救火去!上哪样课哦。都救火去了。”海长朝青山镇大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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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我……”田心才注意到青山镇老屋区一簇浓烟直冲云霄, 赶紧追上海长。

  “剁脑壳的,都去了,也没一个人喊我。”海长在茅厕屙屎,听到外边人吼马叫,还以为是集合开会,就又故意多蹲了好久,出来一看,“人都不见了,还是食堂刘师傅告诉我,才晓得的……”

  “海长唉,你又在讲我哪样坏话?”学校食堂大师傅刘少林跟了上来。

  “哪个敢呢?我正讲你告诉我救火的事……”

  “快走,快走……”被老师、学生戏称 少林功夫”的刘师傅果然功夫了得,话音未落,田心和海长就被他远远甩在了青石板弄道口。

  到了。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人们挤满了一座牛栏木房子旁边的土坪,土坪石坎上也站满了人,远远地围观一堵两丈多高的黄泥砖墙内乌红的火焰和冲天的浓烟,没有人敢靠近那高墙下端矮小的不时火舌飘忽的门洞。一个中年妇女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一床被火舌燎了几个黑洞的棉絮,愣愣地盯着门洞里时伸时缩的火舌,木木地听着人们啧啧的叹惜。几名乡干部、村干部模样的人,在现场指手画脚大呼小叫的布置救火。然而,那四面高高的围墙,让人们手中的水桶、面盆都没有丝毫作用,唯有等着乡政府的临时消防龙头发挥作用,可临近没有水源,那连着皮管的消防龙头死蛇般蜷曲地上。

  火灾是几个中学生惹起的。他们几个租住这房屋,买了个电炉子弄宵夜,今早烧洗脸水,忘了关电源,引燃了房中书纸衣物,引起了电火,整栋木房子腾地都着了。刚好房东有事外出,等发觉火情,只来得及抢出一床破棉絮。

  人越聚越多,围着看热闹,也只有看热闹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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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让,快让,水来了。”随着几声吆喝,那死蛇般的消防龙头,妖魔般的扭曲了几下,把一里外打狗峒的井水射向高墙内,但墙太高,只浇起一层水雾,接着激起更浓的黑烟,那水倒有一大半冲撒在土砖墙上。

  “墙要倒了——”

  突然的高呼,把人们从品头论足的不经意里惊醒,骚乱的人群四散奔逃,那没有了控制的消防龙头,又是妖魔般扭动身躯,浇出更多更大的尖叫和慌乱。

  一直站在牛栏木屋旁的田心,一听喊叫转身就往来路疾走,刚绕过牛栏木屋,轰然倒塌的土砖墙直砸下来,土尘雾铺头盖脸而来,木屋摇摇欲坠。突然,田心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扑倒在路旁,努力几次都被奔跑的人流撞翻,没有人顾及。田心没多想,拉起小孩就跑,刚走出尘雾笼罩,猛听到身后“列啦”一声——牛栏木屋垮了。

  “呸啾!呸啾!呸啾!”田心如许多人一样吐着口水,吐着嘴里的土灰,吐着传说的晦气。刚想提脚离开,却没挪开步,再才醒悟,手里还提着那小孩。低头一看,那小孩脸色惨白地瘫坐地上,一脸惊恐,一脸哭相,却没有声音。田心拍了拍小孩的肩背,他的惊惧的哭喊才引起人们的注意。

  “怪唠唉,你不是读书去了吗?怎么跑这里来啦?呸啾!”一个老妇抱了小孩,在他额头吮吸了一下,随即吐出口水,“不怕,毛狗子呷去了。”

  大家都说,这孩子吓着了。

  “呼——”田心长长吐了口气,抬头望天,心里又不禁一紧,那贯穿在紧紧相连的木房子房檐下蛛网般的电线,如妖魔般的狰狞,让他一激灵——有谁关电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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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 让大家离开这弄里吧。”田心看到班主任在附近,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做哪样哩?”班主任不解。

  “关电了吗?”田心指了指弄道屋檐下的电线。

  “早关了——”班主任说他问过农电员了。

  田心还是一路小跑回到了教室。良久,老师和同学们才陆续回来。

  下午,全校集合开会。会上,校长严厉地批评了租住民房的学生, 并要他们通知家长赔偿房东部分损失。接着,校长自得地转述了乡领导对中小学校师生自觉踊跃加入救火行动的表扬,鼓励同学们再接再厉发扬赴汤蹈火的献身精神,学习风雪中寻找集体羊群的两姐妹、勇扑山林火灾的小英雄赖宁小烈士……大会在校长自以为精彩的故事讲述和谆谆善诱中结束。

  田心没理由地心躁,比看着总是干瘪的牛肚子还心躁。那小孩惊惧惨白的脸,那惊心的弄道电网,好久也不能从田心的脑海里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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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田心又回到了青山中学,七年后,原来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都喊他“田老师”了。

  有人说,生活就像一个怪圈。他的依据是,人的一生有许多相似的重复经历。田心以为:生命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因为处在“怪圈”里的不仅是人,一切生命都笼盖在圈内。就像植物,从土里来,又回土里去,“化作春泥更护花”,并非落英如何伟大,它只是在完成自己的生命轨迹而已。就像大海的水,它会蒸发化作云朵飘移陆地,变成雨水,流进溪河,即使渗透地层也终究会汇入江河,重新回归海洋。圆圈,生命的注脚,不过有长有短而已。人只是从水中爬上陆地后,便一直眷恋陆地,历经亿万年仍然不肯回到水里,但终归离不开水,并一直在水与陆地的两难角色变换中得到某种满足,在这种水与陆地的选择犹豫中,也便有了人生、人史里太多太多的重复。对于个体的人,其实就是在不断的人生相似或相同的重复经历中,不断强化人之为人的意识,才能积累所谓的人生经验,成为人生智者,甚至痴者。或许,一个人难得相同经历,但前人有过,因为书上都记着。但一个人能遭遇相同经历,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无奈的、 痛苦的……

  田心很幸运的中了生活的头彩,所以他在圆圈中挣扎着、玩味着、 揣摩着、固执着、坚守着……

  当老师之前的田心首先遭遇了考学的圆圈。初中毕业中考,田心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清江师范,但同班与他相差30多分的同学被录取了,他没去成,因为左手的残疾;到县一中苦读,三年后应届高考,上了本科线,又因为左手残疾连中专都没上成;复读一年, 上了重点本科线, 还是作为干部的老爸动用了一点霸蛮的市井手段,县招生办才放人得以上了当地一所全国排名末流的专科学校。几年后,田心才知道,前两次考学不成,都是因为招生办不肯抛档,说是残疾人毕业后不好安排。许多怪圈,都是人为的,生活就是如此。田心上的师范专科学校,其前身就是清江师范,前些年刚升格建成。田心不得不反复咀嚼“生命怪圈”的味道——中考没上成的师范中专,高考还是走进了这脱胎而出的师范专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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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心是青山中学出名的“恶老师”。他一见到学生爬高跳低或做其他有自伤可能的动作,无论是不是自己教的、是不是本班的、是不是本校的、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总是一顿呵斥,若有不服,常常动手教训。他曾接手一个纪律奇差的“乌龙班”,班上有几个年龄偏大自称“乌龙”的学生,时常逃课生事,“温情教育”毫无起色,他们甚至变本加厉地发展到结伙旷课,跑到与学校相隔十余里的贵州边镇施滩疯玩,回来还四处宣扬“英雄事迹”:他们“小赌”一把时,和贵州佬警察交锋斗智,泅渡20多米宽江面胜利回归湘境河岸,与警察隔河对骂,过足了干瘾。狂怒的田心找了根青竹枝条,让“乌龙”们横站一排,挽了裤腿,一路抽打,一时间鬼哭狼嚎群魔乱舞,滑稽之态毕现,引得围观学生轰然大笑。但是,这青竹枝条似乎也没管多大用,没出一周,又整出一桩更“乌龙”的事件。

  周日,又有一条“乌龙”没归位,田心逮住另一条“乌龙”追问根由,得知他来了又回家了。说是与几个初三学生因晚饭后洗碗争抢龙头,觉得气不过,便邀约“明天到校外讲清楚”——他回家找家伙去了。田心一下紧张起来。教育局通知下周省督导组来学校检查义务教育工作,乡政府花大气力刚动员了不少适龄少儿到校充数,田心班上就夹塞了八个。少一条“乌龙”好应付,但如果省督导组到校前后,让那条“乌龙”寻衅成功,那就出大麻烦了。

  田心马上找到同样因“乌龙”伤透脑筋的初三班主任,查询参加“单挑”约会的那几名初三学生是否缺堂。这位老兄比田心还狠,立即点名叫出那几名学生,厉声喝问几声未果后,便一阵拳打脚踢,终于搜出一把仿“五四”式短火枪、一把杀猪刀、两把水果刀。交火枪的学生说“枪里火药已经填满,上的铁砂不多,就二三十颗,还没上火籽”。田心和在场同事们只听得背心发凉。初三班主任不放心枪里的铁砂,安上收缴的火籽,试着想开枪打掉枪里的铁砂,但是扳机好像锈住了,单手根本打不响。他换了左手持枪,右手使劲拉栓帮忙,“砰——”枪响了,惊得门窗“噼啪”直响,颤抖良久,房中人众耳朵嗡嗡直叫,好几秒钟听不清别人说话。事后得知,一位教师的幼儿啼哭半天不止,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唬得一夜不敢做声。那位可爱的班主任,左手掌虎口附近被火药燎烤得黢黑,灼痛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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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心火急火燎地赶回教室,勒令全班:谁见到那条“失踪的乌龙”,立即报告,即使深更半夜也不能耽搁,否则全班“家法伺候”。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起的田心第一件事就直奔教室捉“乌龙”, 但一个清晨无果。刚吃过早饭点燃一支烟,学生来报——那条“乌龙” 来了,在教室。

  “拿出来!”疾奔至教室的田心,丁字步一站,面向“乌龙”猛吼。

  “哪——样——”坐在桌位上的“乌龙”一副气定若闲的样子。

  “家伙!”田心快速出手抓住“乌龙”衣领,一使力把他从凳子上提溜起来,顺势顶在课桌旁的门框上。

  “哪……样家伙?”“乌龙”有些手足失措。

  “和初三学生单挑用的家伙!”田心双眼冒火,死盯着“乌龙” 的举动。

  “没……”“乌龙”还在狡辩。

  “找死!”田心发觉 乌龙”手臂一动,有挣扎的意思,便迅疾把他放倒在教室外走廊上。

  “我……”“乌龙”挣扎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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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做哪样?”田心右膝顶在了“乌龙”的胸口。

  “我没有——“乌龙”还在挣扎。

  “事是你挑起的,初三学生都交了家伙,你这时候才归校,没有, 没找到家伙你会回来?骗鬼呀!”田心右膝加了些力。

  “我真没有……”“乌龙”还试图翻身起来。

  “真的?”田心右膝又加了些力,“乌龙” 一脸痛苦。

  “真的!”“乌龙”话带哭腔。

  “最好是真的。”田心把“乌龙”提溜起来,“听着,约法三章。 一,别让学校任何人见到你带来的家伙;二,今天不准出校门;三,本周内,本掌门要随时见到你人,找你五分钟内必须到我面前。”

  “……”“乌龙”在围观学生的哄笑声里满脸羞愧。

  “听清楚了吗?”

  “晓——得——了。”

  田心又在班上交代了一番,才让等了许久的数学老师进教室上课,这位同事面露可爱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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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同事、学生都说,“镇压”“乌龙”时的田心,嘴叼一支香烟,就一黑帮老大定格。田心苦笑,三十颗铁砂,射到人身上,不死也残。当回黑老大,总比酿出更轰动的新闻要强啊。

  在与“乌龙”们斗智斗勇的纠缠里,田心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焦躁,睡眠质量不是很好,但坚持早起督促晨操晨读,他还是称职的。然而,这天早晨他起迟了,而且是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里醒过来的。昨晚下自习后,像往常一样把“乌龙”们赶进寝室后,正准备回房与失眠较劲,田心猛觉得操坪比平时要亮堂,琢磨许久才发觉是天空有反常的红光,而光源来自西南邻县凤凰交界方向,是山火,不小的山火,不知又会有多少生灵在这场大火中涂炭。这时,其他几个班主任也围了上来,年轻人惯有的找别扭心理,让大家在这难逢的话题里妙语连珠唾沫飞溅,深夜,才各自“归笼”。

  田心开门,见是自己班的班长。他是奉校长之命来喊田心的,其他同学都由校长统一组织到与凤凰邻界的沙湾林场救火去了。

  “都没吃早饭?”田心急问,脑海又浮现中学时学校对面老屋场火灾那天,自己顺手拖离险区的那个小孩变形的稚脸。

  “没有,早操都没做就走了。” 班长回答,“校长说,是乡政府紧急通知。今早有好几个班主任都没起来,校长就要我们几个班长留下来喊……”

  “混蛋!”田心怒吼,他知道沙湾,那是儿时就经常砍柴光顾的地方,与凤凰临界,二十多里路呢。

  “呆哪样?走!”田心拉了拉吓愣了的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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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昨晚“谈火”的班主任不约而同地在学校大门口碰在了一起, 没有多话,急急忙忙往前赶。

  “校长,哪样事?这么急?”追上校长后,田心问。

  “救火!昨晚沙湾林场发野火了,烧了一夜。今天一早,乡政府秘书来找我,说是曾书记要学校组织学生立即去救火。他们昨晚就接到报告……”

  “王八蛋!”田心怒骂,“乡政府人都死完了?一个晚上不救火,该烧不该烧的都烧得差不多了。这时让学生去,有卵用啊!”

  “年轻人,别火气重。我也知道让学生去不顶用,他们还没吃早饭呢,二十多里路呀。”被咽了好久的校长其实也很无奈,可拿别人的碗,就得服别人管,还有半年的拖欠工资没到位呀——”

  “你见到乡政府的人了吗?”田心语气软了许多,昨天例会,大家还讲起拖欠工资的事,乡政府每年都会拖欠半年甚至大半年不发工资,对教师工资收归县财政统发的文件,大家报以了热烈的掌声。

  “秘书说,乡政府领导马上来……”

  “狗日的!”田心丢下校长,一路疾跑,追赶近似“放羊”了的学生。

  “去投胎啊!”田心一路怒骂,喝斥认识不认识的学生放慢脚步,等着各自的班主任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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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已经跑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可没见到那几条“乌龙”,一打听,原来他们一出校门就脱缰野马般把队伍远远地甩在了后头。也许是没睡好吧?田心猛觉得心口发紧,两眼冒星,脚步不听使唤地慢了下来。这时,他才发现班长一步不拉地跟在身后,一丝歉意一丝感激涌上心头。

  “你还跑得动吗?”田心问。

  “还行。”班长似乎没有丝毫倦意。

  “那你再赶几步,追上那几个兔崽子。告诉他们,到火场前我见不到他们,让他们卷铺盖回家,否则我剥他们皮。”田心才想起,班长是体育特长生,专练田径的,便随口吩咐他追人。

  因为田心的“捣乱”,整个队伍慢了下来。等到沙湾林场时,只看到一面漆黑的裸露山坡和几处零星的白烟,田心长长地吐了口气,瘫坐在山坳风口水井旁的古树下。或许是山坳涌泉凉凉的沁透,或许是那几条“乌龙”“听话”地在不远处兴奋地指点深涧对面的火场,田心觉得心里平和了许多。井旁的人越来越多,喝水的,说笑的,喧闹的,田心也禁不住加入了与学生打趣的行列。

  “都站这里干什么?”一个不失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吵闹的祥和。

  “洋油桶来了。”一个幽默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引发了零星的笑声。

  “曾书记也亲自来啦?那边已经没明火了,就没让学生再过去。” 校长的解释不无讨好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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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青山乡党委书记曾明理很矜持地点了点头,

  “那也不能光看热闹呀。既然来了,就过去帮帮忙嘛——”

  “一丙班集合!”田心一声高呼,起身往旁边山坳走去。

  “一丙班集合啦……”班长也开始喊人,跟着田心走上了窄小的山径。

  “田老师,路走错了——”一条“乌龙”高叫。

  田心不吭声,反倒加快了步伐。他当然知道是把学生往回校的路上带,有好几个女生好像已经要饿晕倒了。翻过山坳,下到坡脚水井边,田心停下来点人,那几条“乌龙”不在。

  “班长,你把人带回学校。”田心急促地交代,“如果再有人擅自离队,我打断他的腿!”

  田心急忙往火场方向赶,他知道去火场的路上有一段陡峭的石子路,有一段悬空峭壁的狭窄山径。怕什么,来什么。田心正上气不接下气地翻过山坳,远远看到对面陡峭石子路上,正有几个学生在跑上跑下大呼小叫。田心紧赶几步上去一看,正是那几条“乌龙”,一条“乌龙”躺在路坎下的刺蓬里哭爹喊妈。

  “依老子气,我两石块砸死你。”田心边骂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扯了几条山藤,又费了不少时间才把那条瘫软的“乌龙”弄上路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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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哭,英雄好当啊?”田心往那条“乌龙”屁股上踢了两脚。

  “吔?你怎么打学生呀?”曾明理刚好慢腾腾地爬了上来。

  “打啦!关你卵事啊!”田心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吔嗨?你怎么当老师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田,叫田心,是考了三次学才当上老师的。”

  “你不配!”

  “你配?”

  “我哪里不配?”

  “我只踢了他两脚,是要他长个记性。”

  “你还有理啦?”

  “要是这路坎下没有这刺蓬,下面就会有具尸体,就会有人到你门前放尸……”

  “吔?怎么这样说话……”

  “你乡政府人都死绝啦?要学生来救火,亏你想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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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

  “你,你么个啊?你们昨晚都放尸啦?火烧了一个晚上都不救, 今天倒把学生拉出来造孽……”

  “我……我……有这权力!”

  “要是你崽女在青山中学读书,你还会用你的权力吗? ”

  ……

  不久,乡政府把教师拖欠工资都补发了,唯独田心少了一个月的。田心找校长理论,校长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田心要找曾明理,校长不让。田心只好生闷气,但脾气好了许多,并非学会了什么世故的忍耐,而是那几条“乌龙”好像不再“乌龙”了。除了晚上偶尔就寝晚归,他们不再弄出什么让田心堵心的事来。而且,好几次还发现他们竟然凌晨四五点钟在教室看书,田心觉得反常,特意观察了几天后,也没再往心里去。

  期末,田心领到了被扣的一个月工资。

  假期,田心接到一张调离青山中学的《工作调动通知》。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青山中学那天,田心没来由地伤感了一回。

  离开青山中学的班车上,田心听到乡民们议论:乡政府闹鬼了,从沙湾林场发野火后。曾明理书记住房的窗户时不时有鬼撒沙石,窗户玻璃也被砸碎好几回,每次都有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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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苞茅中学,田心上班的新学校。

  据传,苞茅曾经是古代一场大战的借口。春秋时齐桓公伐楚,楚国质问因何入侵,齐桓公说“苞茅不贡,无以缩酒”,还说周王南巡莫名死亡,正在楚国地界。楚国大呼冤枉,答应进贡苞茅给周王朝,以作祭祀时滤酒专用,但是周王死南方就像北方的马发情了,却说是南方的牛作怪未免牵强,留下“风马牛不相及”的成语。而那战争关键——苞茅, 据清代时任知县陈五典考证,就产在苞茅乡。苞茅中学隔河相望的苞茅山上,至今还有苞茅庵。当地人说,原来庵堂里有一铜钟就铭刻有“苞茅不贡,无以缩酒”、“风马牛不相及”之类《左传》里才有的文字。田心觉得,这人哪,有时真的很无聊,甚至无赖,总在寻找各种借口,为自己所谓的理想辩护。但无论怎么无赖,都是利益的驱使,虽然有的是故意,有的是被迫。

  苞茅中学不远处是临河的枫木林。沉迷沈从文创作研究的田心, 以为这应该就是已经作古的文学大师长河》里记录的“枫木坳”,所以有事无事便往那跑。在那破败的老祠堂里孑行,在祠堂外的枫木林里漫步,在枫木林下得河滩上徜徉,揣测这沈从文笔下的人和事,想象着古人过厌了陆地耕种的日子弄了船讨水上生活,老了或赚了又离开船的漂泊回到陆地定居。这不就是一个圈么?田心开始有些厌恶这生命的“圈”了,但它并不因为人的厌恶而化为乌有。本来,从火的梦魇中走进水的世界,应该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但那苞茅似乎又在传说酒把火的炽热和水的阴柔混为一体的怪诞,反串这“风牛马不相及”的寓意。确实,因为火,田心火一般地做着生命较量的抗争,他成功了——至少在他手里没有失去一个人的生命,他也失败了——被赶到似乎与火无关甚至冲突的水的世界里。于是,田心又和水较上劲了。

  刚来苞茅中学的那两个星期,田心极度地狂躁,即使游苞茅庵、逛枫木林、成天与水为邻也无法排遣他心中中的怨愤。田心接手的班有几个学生经常迟到,每逢下雨的时候。田心惯性地又采用以前管教 “乌龙”的办法,成为人见人怕的“魔头掌门”。但是,那几个学生约好了似的,田心修理他们时,一律惊恐万状,每逢雨天却依然集体迟到,只是不再一起进教室,而是羊拉屎般的次第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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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日,涨水了。本来打算在枫木林河滩走走的田心,只能震撼于怒水咆哮的河岸。涨水的锦江,沈从文笔下浪漫的长河,此时浊浪翻滚,草丛断树随波而逝,偶尔还有死牛死猪死鸡漂流而下、整栋木房呼啸而过,船只绝迹。平时温柔细软的水,一旦蓄势而来,它吞噬生命的骇人威力绝对不亚于火的残酷。田心一激灵——那几个常迟到的学生不都是河对岸村子的么?田心再无心闲逛,匆忙赶回学校, 见那几个学生正在教室打闹,一颗心才落了地。

  “你们什么时候过河的?”田心问,惯常的大嗓门。

  “……”学生们惊慌地坐回各自的座位,被吓着了。

  “怎么啦?怕我吃了你们呀?今天河里涨水了,你们怎么过的河?”田心语气出奇地温柔。

  “涨水了。大人们包了部农用车,从上头的县城锦江大桥绕路送我们过来的。”一名学生鼓足勇气回答。

  “哦——”一丝歉疚泛上田心心头,“别光打闹了,也看看书吧。”

  田心爬到教学楼顶层,眺望对河雨雾的村庄,村庄与田心之间横隔一条黄龙,扭动着鬼魅般的身形,沿路撕扯,似乎要把两边的绿色吞噬殆尽。

  良久,田心走下楼,上了去县城的班车。也就七八里路,几分钟就到了县城,学校的教职工大都住在县城,上班都跑通的。职工照样休周末,周末的食堂不开伙。田心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敲开了学校食堂大师傅的家门。又费了不少口舌,才让大师傅和自己一起回到学校。学校食堂破天荒地燃起了苞茅中学有史以来第一次周日黄昏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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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田心在班上宣布了几条班规:一是对河学生大雨天可以迟到甚至缺堂,但事后必须补假;二是以后无论谁过河必须结伴同行,严禁独自一人过河;三是过渡严禁拥挤,不能图快挤船,遇到渡船满员必须等下一次再过渡;四是由几名课代表负责为雨天缺课的对河同学补课,如果课代表有时完成不了补习任务,就直接找任课老师补习。

  田心捅了马蜂窝。政教主任多次大会小会批评田心班上迟到、 旷课现象严重,影响其他班教学秩序。各任课老师也到校长那里告状,说田心鼓励学生旷课,事后又成群结队到老师房里要求补课,严重剥削广大园丁的休息时间。田心解释,没人愿意接受,校长也表示难以理解。后来,事情一直捅到县教育局,接着又捅到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那里——苞茅中学离县城太近了。可说也奇怪,县里一直没有人找过田心麻烦,校长也只好不了了之。

  田心干脆不解释了。政教主任在田心班上的考勤册上划了许许多多“×”,特别用红笔划的,田心笑:不久少两块期末考核奖金吗?课任老师不愿意补课,田心乐:找来各科课本恶补,以后辅导崽女读书不用请家教了。田心好久没到枫木林逛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真不错。为学生过河的事,田心与不少同事杠上了,而天也似乎和人作对,三天两头下雨,而且多是瓢盆大雨,将近两个月才偃旗息鼓天空放晴。周五,难得的好天气,把学生放出教室后,田心打算到枫木林散散心,看看久违的祠堂,看看飒飒的枫叶,看看刚清澈下来的河水……

  “翻船了——”一声断喝打乱了田心的计划。

  当天适逢苞茅镇集日,人极多,来往过河的也多。刚放学的学生, 更是渡口拥挤的理由。

  本想快些赶到渡口,但人群都往渡口涌,狭窄的水泥村道显得更加狭窄,田心只好跟着人流往渡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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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晴天的,刚涨的河水也已经退落了,怎么会翻船?是船老板图省事,想早收工,超载摆渡,让吃水线深埋水下,中流,有人摆动,船进水翻转……

  码头,人群簇拥,一片混乱,有牵挂的到处推挤高喊找人,没牵挂的挤东挤西看热闹。落水的都捞上了岸,贪心的船老板、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一名小学生遇难,码头石阶上,横放三具尸体,水淋淋的,一位小学教师模样的少妇跪坐在那具小尸身旁啜泣……

  田心看到苞茅中学其他几个班主任正在训斥各自班上的学生, 他们刚才河里爬上岸,浑身水淋淋的,嘴唇青紫,脸色惨白,正瑟瑟发抖。

  田心看见自己班上几个学生聚在一起,沉默地看着码头的狼藉, 他们没有挤船。田心很欣慰。

  黄昏,田心贪婪地沉浸在枫木林久违的气息里。他是在看着自己班上学生安全渡河上岸后,才急急赶来枫木林的,他怕在码头呆久了,会忍不住骂娘、流泪……

  田心端详着老祠堂大门牌墙上的绘画,盯着那门框上镌刻的太极图,思绪在“圆”和“圈”的纠缠里此伏彼起……

  “田老师——”屁颠屁颠而来的政教主任不合时宜地打断了田心的思绪。他喘着气告诉田心,县领导来学校了,点名要见田心。

  田心很烦,但还是离开枫木林和政教主任回到了学校。

  “田老师,你好!早就想来看你了。还认得我吗?”一个人抓住田心的手不停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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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曾书记?”看到曾明理,田心半天没回过神来。

  “曾副县长,他现在是分管全县教育工作的副县长。”同行的教育局莫局长不失时宜地纠正。

  “哦,曾县您好!”田心赶紧改口。

  “不客气,我们老朋友了。”曾明理右手紧握着田心的手摇晃,左手不停地轻拍田心手背。

  “老朋友,老朋友。曾县您大忙人呀!怎么有空亲临这乡下学校视察工作?”因为有些气恼抽不出略微生痛的手掌,田心随口调侃道。

  “翻船了——出事了——办公室哪还坐得住?我要谢谢你呀!” 曾明理放开了田心的手,话语里透着真诚。

  “谢我?”田心不解。

  “你在班上弄了个约法四章吧?”

  “嗯……您是说给对河学生定的那个班规吧?”

  “对了,就是你给过河学生定的规章。我早就听说了,一直没时间来和你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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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气了,我只是不想班上的学生出事……”

  “这就对了!要是没你的约法四章,今天的渡船再挤上你班上的七八个学生,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呢。”曾明理又抓住了田心的手。

  “也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田心无奈地让自己的手掌接着生痛。

  “好,好,好,这才是称职的人民老师,这才是好老师。我以前……”曾明理有些激动。

  “曾县,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算是一种经历吧……”田心不想曾明理提起以前和他“斗法”的事。

  “对,对,一种经历,也是一种教训呀……”

  ……

  曾明理走后,田心成了苞茅中学的焦点,不久又成了专门分管学校学生安全工作的副校长。

  有次,在与校长的闲聊中,田心才知道,上次渡口翻船,落水的学生中有三个是曾明理亲戚的孩子,田心班上对河的学生中有一个是曾明理的孙子……

  原来如此。

  田心依然爱一个人逛枫木林,依然喜欢揣摩枫木林祠

  堂那镌刻的太极图……

来源:县文联

作者:黄军

编辑:张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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